采访、撰文/法兰西胶片
“我社恐,会尴尬,但我从小就玩游戏,现在也常玩,我和小岛秀夫也认识。”
这绝对是我今年破掉的最大的刻板印象,8年前凭借《肉与灵》隆重复出影坛的匈牙利导演伊尔蒂科·茵叶蒂,曾是一个资深次时代电玩少女。她要是不说,我还以为她最喜欢的(非电影)娱乐就是看书或者骑自行车。
在刚刚过去的金鸡国际影展上,伊尔蒂科·茵叶蒂的新作《寂静的朋友》无疑是最大焦点,是从最广泛受众度和资源稀缺性上最重要的一部国际展映作品,也是开票后最快售罄的电影,现场放映时走廊上都坐着不少媒体记者,对于很多影迷来说,来厦门要是没看上这场《寂静的朋友》,今年金鸡约等于没来。
但对拍电影这门美妙的“差事”,电玩少女茵叶蒂却保持着透彻的理性,她不打算让自己的孩子从事这份工作,“我通常不会把他们带到剧组,这个行业很陌生,我父母这么觉得,我丈夫也这么觉得,(工作现场)有太多人,太多房车了……”
在进步主义成为主流思潮的当今,茵叶蒂坦言自己很少想这件事,至少没有我们理解的那么感兴趣,“我是跟着我的好奇心去创作的,这本身就是我的一种宣言。”
伊尔蒂科·茵叶蒂
话虽这么说,但和男性电影工作者的摩擦并非不存在,回想入行之初,在一个全男性的剧组里,你如何消解所有男性对你的怀疑?
她回忆到,40年前,她所在剧组里的男性都是第一次和女导演合作,于是就开始测试她,“并不是说他们都是坏人,而是他们没有 惯这件事”,当茵叶蒂阐述完她的电影表达,大家发现,这个女导演的点子很绝啊,于是壁垒被一个接一个地打破,“剧组每一个男性对我来说都有一个这样的瞬间,比起当时很多年轻的男导演,我最后反而得到的支持更多,这是一段美妙的记忆,哈哈。”
和伊尔蒂科·茵叶蒂聊天,你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心态之年轻,意念之果敢,温柔之切实,她特别容易成为你身边的一位“寂静的朋友”。她还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,她能记住自己三岁时的记忆,“当我迷茫的时候,当我进入青春期时,或者生活中遇到一些困难的时候,我就会回到我三岁时孩子的记忆当中去。”
这算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印证了,其实我们在出生前就已经和万事万物同轨,只是生下来后脱离了母体,来到一个恶劣的新环境,这种万物理论的记忆随之丧失,能越早形成记忆的人,通常都怀揣异禀,至少,不会在今后抗拒孤独。
“其实一个人待着的本质意义是自己要对自己好,我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,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待不够的话,感觉还挺痛苦的呢。”
既拥抱孤独,还能打电玩游戏,这样的姑娘真棒。
第一导演(ID:diyidy)在这届金鸡国际影展期间特此简短采访导演伊尔蒂科·茵叶蒂,没聊太多《寂静的朋友》,但聊得都是寂静,聊好了都做起朋友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在金鸡电影学堂大师课
01
电玩少女
我其实打了四十多年的游戏,拍电影就像玩一场桌游
第一导演:先聊个有趣的,你知道你的姓氏“Enyedi”的中文官译“茵叶蒂”这三个字,其实都是跟植物有关系的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啥?我滴天!这三个字都是什么意思?
第一导演:“茵”指的是垫子,在古代很多都是用植物编制而成的,“叶”自然就是叶子,而“蒂”指的是叶子与茎相连接的那一部分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神啊,疯掉了,谢谢你告诉我!
第一导演:哈哈哈,可是以前没有人和你聊过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没有啊,从没有,这太棒了!哈哈哈!
第一导演:你给我的感觉总是很年轻,我很好奇,你少女时代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?我知道你父亲是经济学家又是地理学家,孩子从小总是会模仿爸爸妈妈,不知道你的性格中哪些是受到爸爸的影响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是的,就像你说的,我爸爸以前是一名经济学家和地理学家,他当时经常来中国,还写过一本关于中国城镇历史发展轨迹的书。
第一导演:这么强!是着重写中国哪个城市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不是哪个城市,是整个中国的城市,它和欧洲的城市是很不一样的。
第一导演:那你当时对中国的理解都是从父亲这本书来的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坦诚说,我理解的并不多,可能更多是我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一些其它东西,因为他的研究是完全跨学科的,有哲学的,社会学的,经济学的,还有一些地质学之类的,就好比我现在做电影,其实也完全是一个跨学科的工作。
第一导演:那母亲对你的影响如何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我妈妈其实是做文学的,我记得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,我们经常一起阅读,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——我知道独生子女在中国是挺常见的,但对欧洲来说三口之家很少见——我们当时读了很多诗歌,彼此互相读。
第一导演:算一个文艺家庭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不是很想说是文艺,就是一个有趣的家庭,我们十分享受那段时光。
第一导演:那导演你大概是到什么时候,意识到有些表达是必须通过电影去实现的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在80年代我年轻的时候,我在一个独立的艺术团体(指Indigo,一个匈牙利跨界艺术团体)里看到一些展览和表演,还有各种各样的写作,当然也包括电影,我一直目睹着这群艺术家,正好就像一种跨学科的思考。
然后我就去了匈牙利电影学院,在我大学结束之后,我其实都还不确定我是不是只想拍电影,我做了很多实验电影,我的想法就是,有的时候做做电影,有的时候再做点别的东西。
接着我就拍了第一部真正意义的长片《我的二十世纪》,从编剧到剪辑,直至做完后期,整个过程非常复杂,但感觉非常有趣,那这样子的话,我以后就只做电影吧。
《我的二十世纪》海报
第一导演:父母对你“今后只做电影吧”这件事有什么看法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对他们来说的话,电影这个领域非常奇怪,包括我丈夫也是这么觉得,我也不会促使我的孩子从事电影工作,通常不会把他们带到剧组。这个行业对他们很陌生,(工作现场)有太多人、太多房车了。
第一导演:你说到剧组的怪异,你是从一开始就很快融入了剧组里的社交,还是说有一个磨合期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我是有点社交恐惧的,(陌生人多的时候)会尴尬,但我非常喜欢打电脑游戏或者电子游戏,包括桌游,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迷你世界,每个世界都有很具体的规则。
第一导演:啊?打游戏?真的吗?我不相信(日常鲁豫上身)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当然了,电子游戏就是从我经历的80、90年代过来的,最早的像任天堂啊,还有我记得90年代初期有一个游戏叫《另一个世界》(Out of This World,别名:Another World,诞生在1991年的划时代动作电子游戏,以极小的存储介质突破了动作游戏的表现力边界,曾引起游戏行业的巨大关注,对小岛秀夫、富山敬一郎后来的游戏理念产生深远影响),它有着电影级别的叙事,我特别爱玩。
《另一个世界》
第一导演:《另一个世界》非常牛逼,站在今天回看无法相信它是那个年代的产物,那你现在也保留玩电子游戏的 惯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现在也在玩啊,我经常和朋友们一起玩小岛秀夫的游戏,我和小岛秀夫也认识,他对电影一直特别感兴趣,我也很喜欢他的作品。
第一导演:这绝对是我刻板印象了,完全想象不到你爱玩游戏,如果你这么喜欢游戏,有没有在某一个阶段,也想尝试探索游戏这个领域?用游戏去表达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,为什么你问我对剧组的感受时我会说打游戏这件事,相比之下,拍摄电影还是我最擅长的,我的剧组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,很自由,很开心,而电影就好比是一个桌游,它有非常现实的世界,有清晰的规则,我们所有人,都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规则下运转着,前提是我把自己和同事的规则定得很清楚,我不是那种保持神秘不给剧组成员看完整剧本的导演,我会把我要表达的东西直接告诉大家,我们大家一起玩这场“游戏”,剧组的这种感觉是我特别喜欢的。
第一导演:明白了,其实吧,玩游戏是一种最快速度打破孤独的办法,但是呢,孤独有时候是电影作者创作的能量起源,是有益的,不知道导演你是这种感觉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当你觉得很孤独时,感觉像是迷失了什么东西,但其实一个人待着的本质意义是自己要对自己好,我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,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待不够的话,感觉还挺痛苦的呢。我需要独处的时间,我不会感到孤独。当然我这部《寂静的朋友》里的主角们他们确实很孤独,他们非常想和不同的事物建立沟通建立桥梁。
02
人的潜能
我能记住三岁时的记忆,当我痛苦时,我就会回到我三岁的记忆里
第一导演:刚才说到孤独,我知道你特别喜欢一部孤独的科幻短片《堤》……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了,你怎么知道的?
第一导演:我查到的啊,你以前提起过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件事啊。
第一导演:哈哈,说过的,说过的,我想问的是后来特里·吉列姆翻拍过《堤》,就是《十二猴子》这部电影,不知道你看过没,觉得怎么样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看过的,我也很喜欢那部。
第一导演:虽然《寂静的朋友》也有一些科技或科学的元素在,但为什么你不直接拍一部真正的科幻片呢,甚至是科幻大片?我记得你年轻时受阿瑟·库斯勒的《梦游者》影响也很深的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是的是的,我其实有两个这样的科幻片项目,但是得等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真正自由度的时候才能把这个事情做好,我需要的是导演剪辑权,如果预算过高的话,这里面的规则就变了,我想吧,还是不要走这条路比较好。
第一导演:你会羡慕有些科幻片既是高成本,但又保留了导演的作者性吗?比方说诺兰,比方说维伦纽瓦的《沙丘》系列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是的,完完全全羡慕他们,哈哈哈。
第一导演:我想问个核心问题,就是你在年轻时对这个世界的质疑所产生的表达驱动力,到现在,它的程度有变化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我想说,在《寂静的朋友》这部电影里,梁朝伟扮演的教授这个角色,他自己有一个专程探索自己早期意识的研究,包括孩子的大脑思想也是他的研究领域,其实对这部分的呈现,都是我自己三岁时的记忆,只要我来到我三岁时住过的那个地方,我就会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情,对我来说,记住这些事情还挺惊讶的,一个三岁小孩,能记住那么多复杂的事情,挺让我惊叹的。
所以,当我迷茫的时候,当我年纪大了一些,进入青春期的时候,或者生活中遇到一些困难的时候,我就会回到我三岁时孩子的记忆当中去。
《寂静的朋友》剧照
第一导演:我有点惊,你这个三岁的记忆,是有具体的事情,还是说只是一种影像,甚至是你后来的生活经验对这个所谓三岁记忆的一种加工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不,是很多很多真实的记忆,长大之后才惊叹作为一个小孩还不能适应语言,但记忆却能这么复杂,和这种东西碰撞会特别有趣,你会发现这三岁小孩的精力之旺盛——我其实一直都像个孩子,人不是长大了之后才产生成熟的想法,这其实是一个误解。
第一导演:那你做导演以来,是不是都在调动自己三岁时记忆,调动你早期认知感受所产生的对你自己表达上的驱动力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没有直接去调动它本身,每次创作还是基于当下的处境。
03
进步现实
女性处境并非核心主题,在剧组的性别环境里总是能够打破壁垒
第一导演:进步主义和女性主义是现在的社会主流观念之一,如果说你当年刚入行时就能赶上这种趋势,你的创作的内容或主题会发生什么变化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我刚开始做电影的时候,女性主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,从20世纪一开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,但确实我是电影学院唯一一位女生,班上的唯一女生,我们很多时候整个一届学生里都没有女生,最多可能有一个。
那现在完全变了,基本上50%都是女性,我不知道中国有没有,这种1:1的情况很像一场社会 ,就是男女都要有。
我在个人创作里对此没有专门的反映,我感兴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,相比之下,女性处境这个议题并不是一个核心的动机。我是跟着我的好奇心去创作的,这本身就是我的一种宣言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工作照
第一导演:那在剧组中,你当时会对整体氛围有敏感吗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我开始做电影的时候,确实团队里都是男性,他们基本上都比我年纪大很多,这虽然并不是我主动的一个决定,但是这挺自然的。
这些男性组员也是他们人生第一次和女导演合作,我没觉得有什么,但对他们来说还挺怪的,我说的“怪”,并不是说他们都是坏人,而是他们没有 惯这件事。实际上,你要有一定的耐心,等着他们能够理解你,因为他们觉得我非常可疑,都在测试我。
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,我喜欢的,也是他们喜欢的,我喜欢的项目,也是他们喜欢的项目,最后他们发现,啊!好的!你想要的东西挺有趣,我们一起做吧!态度马上就会发生转变,壁垒就这么打破了。剧组每一个男性对我来说都有一个这样的瞬间,我都已经 惯了,我在这段过程中也创造了很多美妙的记忆。
第一导演:不是男性女性的问题,是人和人的问题,要用学识和认知征服大家。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整体来说,比起当时很多年轻的男导演,我最后得到的支持已经很多了。
第一导演:从你对这个世界有自主认知判断以来,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吗?还是说它一直是千疮百孔,修修补补,各种迂回地发展着?
伊尔蒂科·茵叶蒂:哈哈,现在肯定不是历史上最高兴的时候,我希望一切还是能够变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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